(中文) 文/ 陳志維(國立中山大學社會實踐與發展研究中心資深經理)
2009年莫拉克風災為台灣的土地劃下深深的傷痕,對於原高雄縣甲仙鄉小林村來說,更是永遠無法忘懷的傷痛。這個曾是全台人口最多的大武壠族部落,一夕之間共有462位村民伴隨村莊就此埋沒在崩塌的獻肚山下,災後的小林也從此一分為三,族人分居於甲仙區的五里埔、杉林區的日光小林、小愛小林三個永久屋基地。日光小林的部落青年王民亮(阿亮)在返鄉協助災後重建的過程中,不捨族人們久久無法走出心中的傷感,想到用吟唱古謠的方式來撫慰族人心靈、凝聚部落共識,同時也藉此尋回部落的傳統文化並傳承下去。大滿舞團[1]就是在這個契機下於2011年成立。經由大家的努力,小林文化很快讓外界看到,這幾年來團隊不僅登上台中歌劇院等國家舞台演出,也經常受邀至國內外的藝術節,2014年更自費到日本311災區義演,慰勞和他們有相同經歷的災民,過程中一次次的演出也讓族人們找回活力與自信。
[1] 大武壠族的祖語發音自稱為Taivoan,因此在閩南語音譯上亦會使用「大滿」
(中文) 2020年對舞團來說是個非常特別的年份,去年適逢莫拉克風災十周年,團隊規劃了極具意義的《回家跳舞》全國巡演,原定今年2/1要回到家鄉高雄的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演出,卻突然因武漢肺炎的關係被迫延期,也成為國內第一個場受疫情影響的表演藝術活動。正當處理因演出延後產生的各項衝擊之時,接踵而來的另一個噩耗,是長期與舞團共同打拼的核心團員小眼睛[2],因病猝然離世。這對於團長阿亮以及所有團員來說,是另一項更殘酷的打擊。阿亮說:「過去的十年中,我們一直在學習和風災中逝去的親人作告別,沒想到這次的告別,卻又來得讓人措手不及。」在此之前,阿亮其實早已開始思考舞團轉型,希望透過培訓專職專業的人才,讓舞團永續經營,因此與中山大學社會實踐與發展中心合作,籌畫相關的輔導推動,然而這次的衝擊更是加速舞團蛻變的重要轉折點。
[2] 核心團員郭萬蔚的綽號
(中文) 剛好結合文化部因應疫情提出的藝文紓困辦法,中山大學社發中心為舞團量身規劃相關的課程及師資。不同於一般藝文團體,大滿舞團的團員並非專職的藝術工作者,而是由日光小林的村民組成,利用日常工作閒暇之餘進行排練及演出,團員的背景與狀態,是課程與師資安排上格外需要考量的。中山大學社發中心王珮蓉經理表示:「我們並非要把大滿變成所謂的”專業表團”,而是思考如何在既有基礎上,視地方獨特性導入適當課程,讓舞團成為一個品牌並永續經營下去。」在和團長阿亮細談過後,社發中心將課程分為給核心團員提升專業技能的製作與行政課程,以及開發提升一般團員表現力的增能課程。另外也邀請具有豐富社區劇場及藝術治療經驗的曾靖雯老師,從輔導的角度陪伴團隊一起成長,重新凝聚團隊共識。
(中文) 首兩堂課先由曾靖雯老師以工作坊中的互動遊戲,讓團員分享當時加入舞團的原因和心情,同時以時間軸的方式,共同回顧這些年來和舞團一起走過的點點滴滴、不同時期的心情轉折,以及未來對於舞團和自我的期望。舞團成員的年齡層橫跨7歲到70歲,多數團員都曾經歷過莫拉克風災的傷痛。對於許多元老級的團員來說,最初加入舞團就是希望能夠透過這些活動慢慢走出來,至少能在跳舞的當下暫時忘掉痛楚。舞樂的內容則是取自過去部落祭典,透過舞蹈更成為團員緬懷親人的方式,資深團員徐大林大哥說:「我就是為了媽媽繼續唱歌、跳舞,讓媽媽知道我現在很好。」一起排練時,團員覺得就像回到過去聚集在埕裡聊天祭祀的感覺。而每次演出前,阿亮也會告訴所有團員,在台下的不只觀眾,還有離開的親人與族人,他們都在看著我們。」這也許就是大滿舞團的演出,始終讓人覺得充滿了真實與活力的感動。
(中文) 表演的感動不只感染給觀眾,也漸漸在社區內渲染開來。「村裡的長輩們性格比較保守,要在外人面前唱歌跳舞,剛開始他們會覺得有點”歹勢”。」阿亮說。但舞團的活力仍接連帶動其他村民。中間加入的劉麗霞阿姨提到風災剛過那幾年,她一直走不出哀痛的情緒,後來想說加入舞團試試看,透過互相陪伴一起尋找走出來的力量。「跳什麼舞,我也不會,剛開始就躲在旁邊偷偷看、偷偷學。」麗霞阿姨靦腆地說到。除了心靈上的撫慰,舞團也希望藉由演出傳承過去大武壠族的傳統文化,「夜祭」是大武壠族非常重要的傳統儀式,除了祭祀太祖,也是族人們年度工作與生活的時間標的。以「夜祭」為核心進行傳統樂舞的採集,不只成為表演內容,更延伸至各項文史、工藝以及傳統知識文化的蒐集研究,慢慢成為保存大武壠文化的重要基礎,也是凝聚小林部落災後重生的重要精神力量。回顧走來的歷程時,團員提到舞蹈帶給自己最大的改變,就是自信心的提升,從剛開始的什麼都不會與膽怯,到躍上臺灣戲曲中心、台中歌劇院的大舞台表演給眾人欣賞,同時也重新學習部落的歷史、古謠與文化,透過這些無形的力量感染他人,讓團員們在過程中重新找回自我與族群的認同感。許多團員也分享到,演出時舞團凝聚在一起的感覺如同家人一般,有團員回憶起2013年在台北演出結束後,大家在後台相擁而泣的感覺,就如同真正的家人般。團員邦慧珍說:「風災時我們失去了很多家人,但那時候我突然覺得,我獲得了更多家人。」或許就是這樣融合心靈療癒、自我認同、情感支持的綜合力量,讓這個由「素人」組成的團隊可以一路走到今天,許多團員也不諱言的提到中間好幾度覺得好累、想要放棄,但這些力量讓他們堅持下來,和舞團繼續跳下去。
(中文) 課程最後,靖雯老師詢問到哪一年是舞團最關鍵的一年,多數團員都不約而同地選擇2020年,正當團隊走到巔峰的時期,卻驟然碰到疫情的影響與核心團員的離去,受到最直接打擊的自然是團長阿亮,「創團到現在,我從來沒有懷疑或想放棄過,自認所有難關都可以克服。直到小眼睛的離開,我才認知到仍有事情是人無法決定的。」其他的團員也同樣受著巨大壓力,承接小眼睛工作的年輕團員倪培諭分享時忍不住落下男兒淚:「站在小眼睛的位置上,覺得到處都有他的影子,很害怕自己無法像他一樣好。」而團員們此時就像家人一樣,不斷給培諭溫暖的擁抱和打氣。最後靖雯老師請大家各挑一張卡片形容他們對舞團未來的想像,阿亮特別挑了一張白馬將跨上一條彩虹越過一道峽谷的圖卡,對他來說現在舞團就像要通過障礙,邁向下一階段的時刻,他期待這道彩虹就像一條實心的彩色橋樑,帶著舞團平安的走到峽谷的彼端。也恰好在這樣的時刻,中山大學輔導課程的加入,也許是種緣分,也許就是祖靈們恰好的安排,陪伴舞團一起走過這個關鍵時期。
(中文) 「如何保有舞團的特點與價值,是我們在課程設計中最重視的環節。」王珮蓉經理說。在團體課程的部分,中山大學皆安排了具有豐富社區課程或民眾互動經驗的師資,如野漫空間的陳宜君老師以及表演家合作社劇團藝術總監張漢軒老師;在專業課程的部分則與藝起基金會以及表演家合作社劇團李道弘製作人合作,為負責行政管理的團員規劃製作、行政、行銷等精進課程,為舞團的後續發展做準備。接下來9月20日,舞團將重新在衛武營完成因疫情而延後《回家跳舞》,也是這個作品的最後一場大型公開表演。之後舞團的蛻變即將開始,明年初將更深入從在地文化元素中創作新作品。而協助團隊共識凝聚的曾靖雯老師也會在每個階段持續關心團隊與團員們的狀況,中山大學期望透過這些規劃,陪伴舞團走過關鍵時刻,王珮蓉經理:「我們不求走快,重要的是穩固團員的腳步與真誠活力,持續透過表演讓大武壠的文化發光發熱。」團長阿亮說:「曾經有媒體形容他們是在經歷一場『漫長的告別』。」相信這樣的告別,不是對故人舊事的離別,而是帶著族人的祝福開啟新故事的樂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