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葆權(國立中山大學科技部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研究助理)
左營周六燠熱的午後,居民都離開悶熱的屋內,來到通風而有陰影的屋簷下,或三兩聚坐聊天、或有看護扶持、或獨自坐著看過路的車流。此時,在左營下路開業的「杏福巷子杏仁茶」老闆陳國明留意到,平常都自己一個靜靜獨坐的某位鄰居阿嬤,竟然用手打著節拍,輕輕哼唱起小調。陳國明說,自從「杏福巷子」一年多前在左營廖家古厝落腳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位阿嬤在唱歌。究竟在左營發生什麼事,讓阿嬤開口唱起臺灣民謠?
國立中山大學科技部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下稱「科技部人社計畫」)左營場域團隊,在2019年5月29日晚間於左營廖家古厝舉辦「舊埕黑白喇」系列活動之「做伙來聽歌」,邀請畫家歌手高閑至老師演唱日治時期至二戰後的臺灣民謠。高老師以李思嫺老師(本校科技部人社計畫左營區召集人)為左營舊城區地方創生所創作的「舊埕黑白喇」開場之後,便與本次活動的主持人楊真宜(本校科技部人社計畫左營區博士後研究員)一搭一「唱」,以歌曲為觀眾介紹日治時期台語流行歌的發展史。從早期描述自然農村景觀的、「牛犁歌」以及介紹台灣景色和反映出人民處於殖民時期心情的台灣意識歌曲「一隻鳥仔哮啾啾」和「咱台灣」開始,接著電影產業帶動商業歌曲發展的「桃花泣血記」、「一顆紅蛋」,到台語歌曲的全盛期,有「台灣民謠之父」之稱的鄧雨賢所創作的「四月望雨」(四季紅、月夜愁、望春風、雨夜花),再以「港邊惜別」與「望你早歸」談二戰期間戰爭對台灣歌曲創作的影響,以及光復後因為描述庶民困苦生活而被禁唱的「補破網」、「燒肉粽」等歌,最終以「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結束,並接受觀眾點歌以月琴演唱「月琴」及早期的「思想枝」。曲目中間穿插高閑至老師以自製的月琴介紹月琴製法及被稱為「乞食琴」的由來,以及左營廖家古厝主人廖德宗老師述說廖家古厝在戰爭期間的故事,串起日治到二戰後的台灣史。
當代「藝術季」的活動,除了強調藝術與在地的結合外,也發展出「可視化」的論述,將在地故事、文化或記憶以藝術或其它形式重現,讓這些在地元素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裡。例如以瀨戶內國際藝術祭聞名的直島,由於部分具歷史傳承的舊屋均因其主人的姓名或職業等因素而有獨特的稱呼法,藝術祭的「家計劃」(家プロジェクト)便為這些舊屋設計新的「屋號門牌」(屋号表札),讓原本只存於在地口傳的文化記憶顯現於人們眼前。而在左營庄五甲巷,先有廖家廖德宗老師與郭家郭進吉先生一同推動「綺麗時光──記憶五甲故事巷」,將五甲巷的故事與記憶邀請畫家林家棟先生以插畫風格繪製、展示於五甲巷牆面。而本次《舊埕黑白喇:做伙來聽歌》則延續中山大學科技部人社計畫左營區去年《舊左營聲景地圖」靜態展以「聲音」再現地方文化與常民生活的概念,嘗試以「台語歌曲」展現日治時期至戰後初期的台灣歷史,並輔以在地居民在二戰期間的故事,試圖以音樂在大時代歷史與在地記憶之間創造連結。
此外,本次《舊埕黑白喇:做伙來聽歌》活動把廖家古厝的大埕擠得滿滿當當,除了原本就已邀請、報名的觀眾外,更有不少在地居民聞聲跑來聽歌,或乾脆在對街拉把椅子坐下來觀賞,或甚至真的只是「路過」被吸引進來。原本「埕」便有家族成員、街坊鄰居交誼聊天或擺桌宴客的功能,早期左營更在神明節慶時會由廟方或私人出資邀請放映師到古厝的埕播放電影;近代由於人口移動,原本緊密的家族、鄰里關係為之鬆動,連帶使得「埕」原有的公共、社交功能式微。本次活動為左營舊聚落展示古厝的「埕」從私宅領域釋放為公共空間活化的可能性,亦以藝文展演形式展現古厝的「埕」作為公共空間能對社區發展造成之助益(藝文氣息與地方認同等)。此外,協辦本次活動的「杏福巷子杏仁茶」老闆陳國明認為「活動成功將街坊鄰居重新帶回古厝的大埕,聆賞記憶中的老歌謠」,也重溫過去兄弟姊妹厝邊隔壁齊聚一「埕」談天乘涼、演奏樂器或觀賞電影的共同記憶,使得「埕」再次成為社區共同回憶、凝聚社區向心力的載體、發生地。
共同記憶的營造或尋回,一向是建構社區意識的基礎;無論是世代長居的舊住民、亦或新近搬入的「新」住民,唯有當大家真正意識到社區的人事物都與自己習習相關時,方有機會凝聚共識一同推動社區事務。而「音樂」或「聲音」、「語言」與「記憶」的關係,由於從原初身體記憶出發,牽涉圖像、文字、情感等向度的記憶機制,比起圖像及文字與記憶的關係似又更為深刻。例如特別觸動我們的歌曲,即使已很久沒聽,但只要前奏一下,我們常能馬上想起怎麼唱。
本次活動以講唱會形式重新將台語老歌曲在社區中展演,似也開始喚回居民對這些歌曲的記憶。而當歌曲的記憶被喚醒,居民從前在左營舊聚落的生活記憶或也可能被連帶召喚。這些記憶的復甦是否可能為舊聚落帶來什麼改變,也許需要更長期的持續刺激、觀察與引導;但以本次活動而言,確實也在居民身上開始造成細微的改變。當原本常是靜靜獨坐的長者開始唱起歌,是否有可能吸引更多長者或其他居民一同加入,或是開始習於「音樂」在社區中發生?如果開始有一些歌能在聚落中傳唱,亦或居民開始能將音樂接納為生活的一部分,這樣的改變或也值得期待。畢竟藝術在社區營造或地方創生當中,雖然難以立即創造新的產業,但透過適當的操作,常能造成在地「人」的變化。而無論以社區營造或地方創生,「人」的(開始)改變,常常才是最困難的一環呢。